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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死“霸凌者”后,小城少年犯的2264天

2021-04-20 13: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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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泗翰没有确切计算过,自己会失去自由多少天。八年刑期,如果逐日逐日数来,实在太漫长太难熬。大概吧,大概两千多天,他能从未成年犯管教所出去,完成真正的成人仪式。

酿成苦果的祸事仅仅发生在一两分钟内,更完整的经过也仅起落于一天之间。那是七年前的2014年4月30日,早晨,贵州瓮安四中的同校生李小东踩他的脚,挑起事端。课间、中午和放学后,李小东及同伴多次殴打陈泗翰并约出去“单杀”——一人拿一把刀“对杀”。下午5点30分左右,陈泗翰再次被拉到无监控的巷道里殴打,混乱中,陈泗翰被“杀”到背部,他反过来刺伤李小东胸部,对方死亡。

贵州省瓮安县法院作出一审判决,陈泗翰被判故意伤害罪,获刑八年。

在15岁的年纪遭遇人生重大变故,陈泗翰许多时候都是“懵”的。他记不住李小东的样貌,无法描述得知刑期时的确切感受,“不是愤怒,但不知道是什么”。

他努力过好在未管所的生活,阻止成长的断裂。成绩是考取了中专、大专文凭,学会了吉他、萨克斯。他更看重的是,争取到两次减刑,于2020年8月25日假释出狱。

代理律师林丽鸿为重获自由的陈泗翰计算了在未管所的时长,2264天。

2021年4月8日是假释期的最后一天。办理完解除社区矫正手续,陈泗翰能出居住地福泉市自由活动了。他次日便到遵义给朋友过生日,几天后回来,亲昵地和母亲李荣惠头挨着头,靠在一起,又给她捏肩放松。有些醋意的父亲陈善坤判断,陈泗翰心情好了很多。

假释半年来,陈泗翰很少跟父亲说话,闷闷的。在未管所度过2264个日夜,他长高了许多,一米七八的个头,清瘦,鼻梁上架着眼镜,显得斯斯文文的。他会穿同学送的衣服,颜色深沉,但缀着些潮牌图案。

一家人一度小心翼翼,绕开“那件事”。可随着陈泗翰假释期满、重获自由,许多媒体闻讯而来,七年前的案发细节被一次又一次重新提起。

贴上“刺死霸凌者”标签的陈泗翰被摁到某个位置,不得不反复讲述,为自己辩护。内心的道德感令他愧疚——当年混乱中的那一刀,给两个家庭都带来伤害。但另一方面,他又执拗地认为,自己不是常人理解的那种罪犯。

许多情感在纠缠、撕扯,又推着他往前行。

“对杀”

现在听到“瓮安”两个字,李荣惠的心里会咯噔一下,难受。她让儿子陈泗翰避免任何机会去瓮安,尤其是发生事故的瓮安四中附近。甚至,只是从瓮安转车回家也不可以。

对于李荣惠而言,悲剧始于2014年4月30日下午5点多,她接到来自瓮安的电话,是陈泗翰的同学打来的,“嬢嬢,陈泗翰被打了”“你还是赶快来吧”。挂完电话半小时后,她又接到瓮安民康医院的电话,“你的孩子要赶快做手术,不然最多20分钟”。

她懵掉了。

在李荣惠的讲述里,陈泗翰从小好学、懂事。他原来在福泉读初一,但五十多公里外的瓮安更重视教育,于是转学到瓮安四中,学习成绩在班上排名前十,是一个很“乖”的孩子。

李荣惠和丈夫陈善坤抵达医院时,陈泗翰的手术已经结束,他的左胸被卡子刀刺穿,发生血气胸而危及生命。

那段记忆慌张而散乱。李荣惠回忆,当晚便得知和陈泗翰“对杀”的李小东去世,有人建议陈家尽快筹点钱,安抚李家父母。

“究竟是怎么回事都还不知道,为什么赔钱。”李荣惠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拼凑事情发生的全貌,通过旁听陈泗翰作笔录,回访案发现场,询问他的同学、老师。

李荣惠得知,陈泗翰原本不认识李小东。出事到现在,陈泗翰也想不起李小东的样子。两人在2014年4月30日早上排队打早餐时起了冲突,李小东故意踩了陈泗翰,“为了树立他的威名”。

那一整天,陈泗翰都处于被殴打的惊慌之中。大课间时,李小东又到教室走廊上将陈泗翰拉到同层厕所的楼梯处、五楼的楼梯处殴打。中午放学时,李小东和同伴曾跟陈泗翰约“单杀”。李荣惠强调,陈泗翰从未应约,下午一直打电话给表哥表姐,让他们来接,一块回家。

放学后,陈泗翰被李小东的同伴拉下楼。致命的一分钟发生在花竹苑小区,距离瓮安四中旧校门三四百米的地方。那里没有摄像头,陈泗翰被拉过去殴打。

通往花竹苑小区的巷道目前已设门禁。(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图)

“我把刀给陈泗翰是给他防身,没有想到他会把人杀死。”根据一审判决书,提供刀给陈泗翰的同学作证说,是陈泗翰主动问他要刀。但李荣惠坚称,在进小区前的巷子里,有个不认识的同学给陈泗翰递刀。

一分钟内,陈泗翰背部受刀伤,李小东胸部受刀伤。陈泗翰不知道李小东是什么时候倒下的,“他最后看到的画面是李小东和一群人在背后追”,李荣惠说。她用纸笔画出案发的路线图,那些未曾亲历的瞬间,像刻在她脑子里一样牢固。

但对于陈泗翰而言,出事的画面最好不用提及。每提一次,他都会不自觉地变得激动。2021年4月14日,向南方周末记者讲述案情时,他低着头,手指在桌下抓挠,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很多时候,他都缩着身体,透露出不安。

打人在先的李小东,被媒体称为“霸凌者”。其父在2019年曾接受采访,当时他表示,没听过儿子和人打架的事,自己平时对儿子“严加管教”,甚至把一根棍子打断了。2021年4月18日,南方周末记者电话联系他,采访请求被拒绝。

陈泗翰曾在2014年7月瓮安县人民法院第一次开庭审理本案时,当庭表达过愧疚:他令李小东失去生命,给李小东的父母带来伤害。但这些话却刺痛了李家父母,李小东父亲站起来,要冲过去打陈泗翰,被众人拉住。

陈泗翰的父母曾两次下跪,希望求得谅解。李家父母没有同意。

“想我的时候多看看天”

在瓮安看守所的第一晚,天花板的灯光聚满了虫子,掉下来落到陈泗翰身上。他只睡了一个小时。

看守所的管教安慰陈泗翰说,这类案件的刑期不会太长,“顶多5年”。没想到这真的只是一句安慰。得知刑期后,陈泗翰“整个人都软了”,签字的笔也无法握住。

2014年10月28日,瓮安县法院一审以故意伤害罪,判处陈泗翰有期徒刑八年。法院认为,陈泗翰明知与李小东打架会发生伤害的后果,还准备了一把卡子刀放在身上;李小东殴打陈泗翰时,陈泗翰最先掏出卡子刀刺伤李小东。“陈泗翰在主观上有追求伤害对方的动机和故意,客观上实施了用卡子刀刺杀对方胸部,并致对方死亡的严重后果。”

一审宣判后,2015年3月,陈泗翰被安排至位于贵定县的贵州省未成年犯管教所。

在未管所的第一天,他也没睡着,凌晨5点多,提前醒来学整理内务。此后,他开始应对无穷无尽的失眠。只要是想事情的夜晚,便注定一夜无眠。即便睡着,也很轻很轻,凌晨三四点,通常会有声音把他吵醒——呼噜声、关门声,有时仅是值夜的同伴坐在他的床边,他也会醒来。

未管所按照半军事化进行管理,一切皆有规定,按规定起床、劳作、休息、看电视。失去自由的日子是枯燥乏味的,每一天都像昨天的重复。

陈泗翰无法从劳作中获得快乐,后背有一条杠的囚服总是提醒他,身处什么样的环境,在做什么样的工作。刚开始的时候他也哭,“不当着别人的面”。但后来他理解到,哭只是一种生理现象,无法带来深层的释放,于是更多地借助看书和“写抒情的东西”来宣泄内心。

劳作的地方很宽敞,往窗户外看出去,就能看到蓝天。2015年2月,陈泗翰得知自己的案子有可能二审,宽慰母亲“想我的时候多看看天,也许我也在看”。

那是一段艰难的时光,二审没有开庭,法院邮寄了“维持原判”的刑事裁定书。母亲写信回去:“浩儿(陈泗翰小名),我想你已经知道最后的结果了吧,妈妈只想说你一定能够调整自己的心态,不管什么结果我们都要坦然地面对。”

初中同学陆续写来的一百多封信,是陈泗翰的“精神支柱”。(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图)

初中同学几乎每个月都会给陈泗翰写信:

“不知不觉你离开我们也快一年了,而我们的高一生活也快一年了,每天都上晚自习到十一点。”

“我知道你在里面过得并不好,下次去看你时,一定要向我们倾诉你的烦恼。”

“天气转寒,注意身体。如果别人朝你扔石头,不要扔回去,留着作你建高楼的基石。”

“上面这段是《匆匆那年》的歌词,我觉得很美,所以想分享给你,我等你出来时我们一起听,我知道你喜欢听歌。”

……

这些信件,大多是几个同学约好,交给其中一个人邮寄过去的。格子纸、笔记本撕下来的纸,各种各样的信纸,留下各种各样的字迹。有些信件则由陈泗翰的父母转交,在同学们规整的楷体字下面,父亲陈善坤接着写,“陈浩(小名)你好吗?”

陈泗翰从不写“不好”。收到陈泗翰回信的同学说,他只写“不用担心我”,一直如此。他经常在晚上读信,读完小心地收在文件夹里,放至塑料储物箱的最底层,上面用衣物盖着。这么多年过去,这些信还是完好平整的。

“Never Give Up”

有些暗夜里的光,则来自高墙内,同样温暖柔和。

有个满脸胡茬的教官,五十多岁,幽默风趣。陈泗翰进未管所的第一天,便是他值班,仔仔细细地翻看了陈泗翰的判决书,劝慰道:“这是一所特殊的学校,要把刑期变成学期是非常困难的过程,慢慢来。”那是初来未管所的第一年,许多东西都在学,胡茬教官会默默地站过去,给他示范、协助。

还有位三十多岁的教官,送给陈泗翰一支钢笔,上面刻字“Never Give Up(永不言弃)”。他性格沉稳,不打人,不骂人,是“朋友、兄长、老师”一样的角色。还有教计算机课的干部,总是给读中专课程的狱友多借书,视狱友为“他的学生”。

陈泗翰总担心,向媒体讲述太多“里面的事”,会给别人带来麻烦,因此这些故事都是模糊而潦草的。但讲述时,他的脸上又不经意地带着笑容,聆听者能感受到,这些人和事曾真切地带给他安慰,令晃动中的自我安定下来。

用陈泗翰自己的话来说,在未管所的日子里,他“没有自甘堕落”。

他挤时间学习。在规定的劳作以后,别人看电视,他看书。出来后检测视力,近视加深了两百度,散光严重。父亲说,这是看坏了眼。

他还是组长、班长,最多的时候协助干部管理七八十人。他有自己的一套管理办法,如果有人发生矛盾,他会听各方怎么说,有什么委屈,并解释自己的职责。

父母每个月见面的时候都来,在会见厅看公告栏,一张张通知里找表扬通告、减刑通知。他们基本上隔几个月便能在表扬名单里看到“陈泗翰”。

李荣惠翻出陈泗翰事发时用的书包,里面仍装着初三的各科试卷。(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图)

但他们也没有认下儿子的罪,一直在想办法申诉。2018年底,他们求助到在贵州出差的北京律师林丽鸿。

林丽鸿那次很忙,空余时间不过20分钟。可李荣惠一张口,便情绪激动,不断地重复“孩子很冤”,最后仅剩几分钟时间陈述案情。看完材料后,林丽鸿和李荣惠再次详谈,初步认为审理程序存在问题,而法院认定陈泗翰属于受欺凌的一方,应当考虑是否是正当防卫。她接下了案子。

2019年,林丽鸿在未管所第一次见到陈泗翰。她记得,李荣惠介绍完“这是我们请的律师”后,陈泗翰隔着玻璃,朝她深深鞠了一躬。接下来谈案子,陈泗翰提出的第一个要求是,“可不可以不要因为这个事情,牵连到我的班主任”。

陈泗翰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如果起诉学校,班主任会受到连累。而班主任对他很好,也没有做错什么,不应该为此付出代价。身陷囹圄之中,他还总是替别人着想,忧心自己的案子影响昔日的师友、同学。

律师会见总共三次,前两次以案情调查为主,最后一次则完全是谈心。林丽鸿鼓励陈泗翰,大部分时候人生都是苦甜参半的,“你已经尝遍苦味,接下来会是甜的”。

可陈泗翰心里有个结:如果那天早上早点起来,在校外吃早餐,是不是就不会碰上李小东,一切都会完全不一样呢?

林丽鸿劝慰陈泗翰:在道德层面,他持有自己的道德律,这令他愧疚、不安;但在法律层面,他的行为应是正当防卫。

少年的前途与心事

经历2017年于欢案、2018年昆山反杀案,全社会掀起对正当防卫制度的关注热潮。压在陈泗翰身上的案子,有了新的讨论空间。

2020年8月28 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部联合出台《关于依法适用正当防卫制度的指导意见》,提出要维护公民的正当防卫权利,防止“谁死伤谁有理”的错误做法,充分考虑防卫人面临不法侵害时的紧迫状态和紧张心理,防止在事后以正常情况下冷静理性、客观精确的标准去评判防卫人。

而在此前三天,陈泗翰刚假释出狱。断了联系的初中同学辗转加上微信,第一句话是“欢迎你回来”。他答“谢谢”,附上“拥抱”的表情。

但陈泗翰知道,有些东西再也回不来。学业中断是显而易见的,他无法读高中,没能参加高考。而他的初中同学们分布在全国各地读大学,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圈子,一条鸿沟横亘在他们之间。

即使参加朋友的生日宴,陈泗翰也常独自待着,“当然玩不到一起,我玩我的,他们玩他们的”。

林丽鸿理解陈泗翰的焦虑:在未管所生活了2264天,一出来就被迫面对同龄人之间的社会分层。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拿到不一样的牌,当然要有不一样的打法”。

她安排陈泗翰到自己的律所远程实习,写法律文书、运营微博和微信。每周日的例会,他们都会聊聊工作的进展。

一家人都在为陈泗翰的前途担忧。故意伤害罪的案底,会影响他的职业、交友、婚姻。但李荣惠发觉,陈泗翰还不懂得这些。22岁的成年人,心思还停留在案发时15岁的年纪。

依照陈泗翰的个性,他并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报道中,不愿被许多人围观审视。李荣惠劝他,“以前都是爸爸妈妈在跑,现在你出来了,轮到你来承担这个责任了。”某个时间起,全家人都开始以真名接受采访,越来越多地出现在镜头前。

记者到访的时候,父母忙前忙后。陈泗翰不太说话,偶尔帮忙倒水,收拾碗筷。但只要采访开始,他还是愿意吐露不少心事。他答应继续申诉下去,因为“父母已经做了这么多,不想他们的辛苦白费”。

陈泗翰曾有个计划,重获自由后,要去拜访这些年里曾帮助过他的人——教官、班主任、同学等等。李荣惠不支持,“我们正在申诉,有很多媒体采访。你是想去感谢的,但对方未必能理解。”这一计划暂时搁置了。

瓮安四中校门对面设置治安岗亭,2021年4月11日傍晚放学时间,警察在亭内值班。(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图)

面对记者,“校园霸凌”是李荣惠口中的高频词。她反复讲起一个场景,那是她到瓮安一间高中取同学为陈泗翰写的联名信,在校门口目睹了一场校园霸凌。十几个男生追着一个人打,被打的男孩刚好被推到她脚边,满脸是血。她报了警,警察很快赶来,打斗的人已经散场。事后她总是想,“如果当时现场有一个人报警,陈泗翰和李小东是不是都能得救”。

2021年清明节时,李荣惠夫妇第三次到李小东的墓地祭拜。那天阴雨蒙蒙,他们顺着记忆找到墓地位置,献上两束菊花。

责任编辑:bH_03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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