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总统马克龙近日严厉谴责法国境内的“分离主义”，并宣布对宗教、文化和体育组织进行严格新管制的计划，以打击激进伊斯兰主义。这些政策引起伊斯兰国家的民众不满，并引起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与法国总统马克龙直接怒怼。科威特和卡塔尔掀起抵制法国商品的运动；在社交媒体上，呼吁穆斯林停止购买法国产品。从表象看，似乎是法兰西文明与伊斯兰文明发生冲突，但从历史角度看，可以看到另一个值得思考的深层次社会问题。
（图片说明：10月16日，警察在法国巴黎西北郊的孔夫朗-圣奥诺里讷市袭击事件现场执勤。来源：新华社）
一、北非移民的“红利”演变成隐患
法国是一个移民国家。第一次世界大战造成法国损失250万军民，战后重建及工业化发展，法国主要从比利时等周边国家引进劳动力。第二次世界大战使法国军民伤亡达60万，再加上自然死亡，这一时期的死亡率达18.3%，而出生率只有14.9%，人口出现负增长。随着二战后重建和经济恢复，法国劳动力紧缺，但已经无法从周边欧洲国家引进，便开始从原法国殖民地的阿尔及利亚及北非的摩洛哥、突尼斯大量引进大量劳动力，形成一股北非移民潮，一直到1973年发生世界经济危机才停止。但随后又出现了北非家庭团聚移民。目前来自北非的移民人数已难以精确统计，一般的说法有500多万，穆斯林人口占法国总人口的比例为8％左右。法国穆斯林主要是指定居法国的北非移民及其后裔。法国“第一代”穆斯林，主要是以二战后迁徙到法国的教育水平低且缺乏技术的北非劳工为主，而二代移民又大都子承父业。较低的劳动技能和经济条件决定了法国穆斯林移民与主流社会处于“断裂”的状态。“第一代”法国穆斯林移民主要是以赴法男性劳工和以家庭团聚为由迁居到法国的妇女、儿童为主，在文化和生活方式上并没有完全融入法国社会。大批穆斯林移民在政府支持下先后搬入低租金住房，这给早已入住社区并形成居住文化的欧洲裔法国人居民带来很大冲击。随后欧洲裔法国人和中产阶级开始大批搬离低租金住宅，这些区域逐渐变成了穆斯林社区。这也就造成法国穆斯林居所高度集中的特点，形成了一个个与法国主流社会“断裂”的“穆斯林飞地”，大多集中居住在巴黎、里昂、马赛，以及法国东北部等大中城市郊区的700多个市镇，而失业、贫困问题又导致这些“穆斯林飞地”的犯罪率明显高于法国其他地区。很多穆斯林较为集中的社区被列为“城市敏感区”，被法国警察视为“不可进入”的区域。
法国政府穆斯林子女的教育也存在很大问题。由于社会经济地位不同，欧洲裔法国人与穆斯林在教育资源的占有上也存在巨大差异，法国穆斯林所能获取的教育资源远远少于本土法国人。在学校分区制度下，由于法国穆斯林居住地存在与法国主流社会 “断裂”的现实，法国实施的这种严格按地理区域招生政策，使很多穆斯林青年在接受义务教育后，往往只能直接进入中等职业技术学校接受职业教育，而不是像很多欧洲裔法国人那样继续接受高中教育和大学教育。穆斯林移民子女考入大学的比例仅为４％，而与之对应的欧洲裔法国家庭子女考入大学的比例高达２５％。因此由于教育资源占有的不公平，法国穆斯林移民也很难进入社会上升通道。
从就业来看，法国穆斯林集中于待遇低、技术含量低的就业岗位。他们所从事的都是本土法国人不愿意从事的、工资相对较低、工作条件较差的体力劳动，如搬运工、泥水匠、清洁工、采矿工等。另外一个严重问题是穆斯林年轻人的高失业率，法国穆斯林青年的失业率远远高于同龄人。例如2015年法国的失业率将近10％，25岁以下年轻人失业率接近22％，在穆斯林移民聚居的郊区，年轻人的失业率超过40％。这也意味着大量法国穆斯林青年被迫退出劳动力市场，处于与主流社会完全“断裂”的状态。
虽然在法国的第二代、三代穆斯林移民很多都获得了法国国籍，并且在学校接受了法语教育，但由于他们在住所、教育等方面与法国主流社会实际处于“断裂”状态，而且沙特、阿尔及利亚资助的伊斯兰宗教机构又填补了穆斯林青年的精神生活，因此，穆斯林二代在成长过程中，其意识上有两种身份认同：除了法国人身份认同外，更注重的是穆斯林身份认同。穆斯林移民来到法国以后，在很大程度上沿袭了其迁出国的生活方式，而一夫多妻、黑袍、面纱这些可见的穆斯林文化符号对法兰西社会形成巨大冲击。另外，穆斯林人口增长率远远超过本土法国人，这也让法国主流社会开始担心穆斯林会“占领”法国。我认识的一些法国北非移民大多数有一股怨气，认为法国主流社会不接受他们，他们是“二等公民”。所以一旦穆斯林与主流社会或与欧洲裔法国人发生矛盾就会引起冲突，甚至流血冲突。
二、穆斯林移民问题已成法国社会痼疾
在所谓“伊斯兰威胁论”的影响下，法国主流社会中开始出现了不自觉地在政治、经济、文化领域歧视国内穆斯林的倾向。而接受过法兰西平等、自由理念的二代穆斯林移民，面对生活的困境以及来自主流社会的歧视，更易于借助暴力这一简单的模式来发泄自己的不满、表达自己的诉求。
进入二十世纪90年代在法国出现了一桩怪事，首先从阿尔萨斯大区首府斯特拉斯堡开始，逐渐蔓延到法国全境：每到新年之前都会发生路边停放的车辆被放火焚毁的暴力事件，起初是几十辆，进而发展到几百上千辆被烧。法国警方调查结论是穆斯林青年发泄怨气，放火焚烧。但其中也有个别车主为骗保，乘机放火烧了自家的车。
（资料图片：2017年2月11日，在法国尼斯，士兵在狂欢节开幕游行前警戒。2016年7月14日，法国尼斯遭遇恐怖袭击事件，共造成84人死亡，300多人受伤。来源：新华社/路透社）
２０世纪８０年代，平均每个法国育龄妇女生育１.２个孩子，而阿尔及利亚裔育龄妇女平均生育４.２个孩子。在法国公园里经常可以看到，穆斯林夫妇手牵着三、四个小孩，推着婴儿车在散步。而法国的年青白人夫妇要孩子的不多，风行夫妇俩的“丁克”生活。由于法国穆斯林的生育率远高于本土法国人，法国社会的人口构成也在慢慢发生变化。据预测，2010～2030年间，法国穆斯林人口数量将会从470万增长至686万，增幅高达45.8％，而同期法国总人口仅增加了6.2％；到2030年，穆斯林人口占法国总人口的比例将会从2010年的7.5％上升至10.3％。由于法国穆斯林人口不断增加，而穆斯林融入法国社会的情况又不佳，法国主体社会对境内穆斯林的评价也总体偏向负面，并且认为不断增加的穆斯林人口是法国社会的威胁。然而从穆斯林的角度看，在法国社会中，穆斯林群体处于弱势地位，他们中的下层群体则完全被社会边缘化。由于缺少政治、媒体等渠道表达自身诉求，穆斯林群体无力改变法国社会针对他们的指责与攻击。当他们遭受到歧视时，往往借由过激的暴力行为表达自己诉求。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穆斯林群体自发泄愤的现象愈加普遍。而法国政府忽视了基层治理的重要性，将用于基层组织建设的公共预算一减再减，造成贫困社区学术教育机构的投资严重不足，加剧了穆斯林社区各类社会问题恶性联动。在法国，穆斯林移民因为外貌受到法国警察的格外“关注”已是由来已久的事情。不难发现，法国已发生的影响较大的穆斯林群体性事件和恐怖袭击事件，往往与穆斯林群体对歧视的回应直接相关。2004年，法国通过“头巾法案”引发穆斯林游行示威，其原因就是穆斯林移民感到自身文化遭到主流社会的歧视。2005年10月27日，巴黎东北郊克利希苏布瓦镇的两名北非裔移民少年因躲避警察盘查而意外触电身亡，引起当地穆斯林移民的强烈不满。当晚，数百人走上街头，焚烧垃圾桶、汽车，并试图冲击镇议会厅。当地警察前去干预后，穆斯林移民的暴力行动有增无减。在事态日益严重的情况下，11月14日，时任总统希拉克向全国发表电视讲话，承认骚乱源于法国社会内部存在严重的认同危机，政府将采取大规模的综合措施解决对少数族裔的歧视问题。法国政府终于调整对策，采用“软硬兼施”的手段，使危机开始降温。11月17日，法国官方宣布骚乱平息。
2005年我在法国东北部工作。11月3日早晨我接到电话，贝藏松大学语言学院一幢4层的留学生楼凌晨发生火灾，当即我赶往现场。当时，大火从大楼的地下层开始，逐渐蔓延到整栋楼。浓烟和大火弥漫了楼道，大部分已经睡觉的学生被惊醒，慌乱中拼命逃生。由于大火堵住了逃生楼道，有的学生从楼上往下跳，还有不少学生被烧伤和被浓烟熏伤。4名中国女生受伤，住进重症监护室里，其中一名台湾女生因为从3楼往下跳，摔断了脊椎。根据警方的初步调查，大火是从地下层的汽车燃起的，是有人故意纵火。由于当时巴黎骚乱在向全法国蔓延，这起纵火案是否同巴黎骚乱有关，一时难有结论。
（资料图片:2016年7月15日，在法国南部旅游城市尼斯，法国警察和法医在恐怖袭击现场工作。来源：新华社/路透社）
三、法国穆斯林受到伊斯兰极端主义渗透
2015年3月，以法国、英国、美国为首的多国部队，以防止利比亚国内发生人道主义灾难为名，对利比亚政府军进行军事打击。与2003年公开反对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法国成为此次利比亚战争当之无愧的旗手。法国在历史上曾发动过对某些穆斯林国家的殖民战争，现实中又在中东、西亚和非洲进行了一系列武装干预。生活在法国的几百万穆斯林移民和移民后裔，在生活、工作和文化等方面又受到一些不公平待遇，因此将针对法国的恐怖袭击行为看作是一种“报应”。当时北非移民问题出现了新情况，个别穆斯林二代、三代移民接受极端主义思想，参与恐怖活动。先是偷渡出国参加集训，参加伊斯兰恐怖组织在西亚地区发动的战争，而后有了经验后回到法国策划恐怖活动。在法国先后发生了“2015年查理周刊总部枪击案”、“2015年巴黎恐怖袭击”、“2016尼斯恐怖袭击案”等一系列恐怖事件。
综上所述，可见，在法国恐怖袭击悲剧背后有着深层的社会问题。循着移民历史的演进，以及世界形势剧变和法国国内社会政策实施的轨迹，对于滋生恐怖主义的源头，我们会有更多的观察视角。
（作者孙树忠为东方智库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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