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扒蒜了,来读但丁吧!丨意长意短
手持《神曲》的但丁。(视觉中国/图)
午休完去院子里的躺椅上躺着,干躺着又觉得有些虚空,看闲书的卡洛提议大家一起阅读《神曲》。回应的人寥寥,安吉拉估计是念在五十年夫妻情分,加入了进来。我是积极响应,因为对学意大利语的人来说,《神曲》简直就是《九阴真经》。于是每天下午四点钟左右,院子里会响起卡洛大叔洪钟一样的声音:“安吉拉,别扒蒜(做饭、洗碗、补袜子……)了,来读但丁吧!”安吉拉的意思是“天使”,这句呼唤听起来很像让人放下世俗之事,去“天堂”里游览一番。我听到召唤,就会去院子里听一会子。
恰好卡洛大叔读的是《天堂篇》,每天有一个多小时,“天堂”是不错的去处。“地狱”里阴森恐怖、各种惨烈的故事结束了,但丁也不再是哭兮兮、时不时会晕厥的敏感男子,而是成了一个好奇、敞开的学者,想要知道天堂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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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到处都是耀眼的光,那些灵魂也不是泥里水里火里挣扎,而是呈现出一些光影、火影或水影的样子,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科幻片里看到的影影绰绰的全息影像。灵魂的交流方式已经不仅仅是通过语言,经常是心电感应。比如《天堂篇》第九章里,但丁还生造了一些词,也是在语言史上只出现过一次的词语:“用他的视角”(inluiarsi)、“用我的视角”(inmiarsi)、“用你的视角”( intuarsi)。我记得费兰特在一篇关于但丁的演讲稿里还提到但丁造的这些词,只可惜有些生僻,后来没有得到应用推广。费兰特其实想指出:但丁没有造“用她的视角”(inleiarsi)这个词。这种“感应”体验也还不普遍,不过可以用普利莫·莱维一篇科幻小说《退休福利》里的情节来说明是什么样的体会。故事里,一家美国高科技公司研发了一款“托雷克”全面记录仪,可以让使用者全方位进入别人的视角,感受记录的所有感觉。
“托雷克”基于“安德拉克”制造而成。“安德拉克”是装在人身上的,也就是说,电路和神经回路形成了直接联系;做个小手术,给自己装一台“安德拉克”,就能用神经脉冲来驾驶汽车,操作电传打字机,不需要使用肌肉,换句话说,只要“想”就够了。与“安德拉克”不同,“托雷克”无需手术,它使用的程序更易于接受,不需要感官作为媒介,就能激起大脑的反应:磁带记录下来的感受,通过皮肤上的电极传输,不需要任何准备工作。
讲述者“我”在朋友的建议下,尝试了一段足球运动员的录像: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这么年轻,这么灵巧,真的很兴奋,这种感觉已经几十年没有过了。我还能进球,太奇妙了。你不会想其他事,只专注于一个点,就像一颗子弹一样,还有观众的呐喊声!”
作为男性的“我”不小心尝试一盘“用她的视角”录制的经历时,完全陷入崩溃。那是一个美艳的女演员,在等待她的情人。
这时那人进来了,他中等身材,黄褐色皮肤,看起来很开朗,穿着一件毛线运动衣,留着小胡子。我在他的拘谨中,看到了极端暴力的意味,他明显是个两面派。这盘磁带给了我一系列激情的回忆,有充满疯狂的欲望,有抗拒和怨恨,所有回忆都与他有关。他叫里纳尔多,做了我两年的情人,他背叛了我,而我为他疯狂。终于他回来了,与此同时,这种翻转的暗示让真正的我浑身僵硬。我在抗拒这种现实中不可能发生的事,但它就要发生了,现在、马上,就在那儿,在沙发上。我痛苦万分,凭着模糊的意识在头盔周围摸索,拼命想把它摘下来。
看来费兰特是对的,几百年后,即使是莱维这种下过“奥斯维辛”地狱的人,“进入她的视角”也是一件所料不及、难以容忍之事。无论如何,这种相互“进入视角”的体验还是很美妙的。
但丁在女神面前羞愧无比,经常舌头打结,但只要他起了“我想问一个问题”的念头,贝雅特丽齐就知道他想问什么,都会主动解答。但丁年轻时心仪的邻家女孩贝雅特丽齐现在宛然就是神学大全,一个精通玄妙道理的女学者,可以解答他的任何疑惑。
但丁有个问题让我印象深刻,也解答了我的人生问题。他在天堂里遇到了老乡毕卡尔达(Piccarda Donati),也是佛罗伦萨大户人家的闺秀,她出家当修女之后,因为被父兄当成政治筹码,被迫结了婚,但最后去了天堂。还有另一个遭遇了同样经历的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费德烈二世的母亲科斯坦斯。两人都在月亮天,月亮的易变也暗示了居民立场的动摇,算是天堂中的有瑕界,比较靠外。但丁的问题是:如果立了flag又没办到,那怎么办?就像前面两个女人,不能按照初衷当修女到终老。
这也是我关心的问题,我经常立flag,比如要每顿少吃两口,或每月跑50公里,每天写多少字,用几个小时手机,但没准只执行了一次,后来不了了之,那会怎么样呢?其实在阿里奥斯托的史诗《疯狂的罗兰》里头,讲过这些“没有实现的愿望”的最后结局。查理曼手下的猛将罗兰一辈子有勇有谋,但见了东方公主安杰丽卡,就成了恋爱脑,后来失恋疯掉了。巴黎大敌当前,很需要罗兰出面。给耶稣洗礼的圣约翰,驾着马车领着法兰西圣殿骑士、罗兰的兄弟阿斯托弗到了月亮上,找他遗失的“头脑”。这事儿如果发生在中国,那就像是观音菩萨领着赵云去找关羽丢了的魂。阿斯托弗在月亮上走进一座山谷,看到那里简直是人间的“失物招领处”,满坑满谷都是人间遗失的东西:人们许的愿、浪费的时间,堆得最多的是那些虚妄的、从来没有实现的梦想。看来任何时代的人都一样,都喜欢立flag,问题是它们不会消散,最后都堆在月亮上。
在《天堂篇》里头,这个问题又出现了,如果立的flag没有实现,那会怎么样?第五章里的答案很清楚,要放下肩头的重担(你立的flag),当然可以,但要用另一个更大的flag更换,就像“四包含在六”之内一样。因此许愿立誓简直像高利贷,欠了四个要还六个,最好不要轻易为之。贝雅特丽齐还补刀说:“假如邪恶的贪欲向你们呼喊什么东西,你们要做有理性的人,不要做愚蠢的羊……”估计但丁也心里嘀咕:明明丽人,却像个判官。我也琢磨了一下,立flag的确弊大于利,打算以后只立些比较容易实现的“flag”,比如:本年度不酗酒,不打架斗殴。这首先可以保护月球,不给月亮的山谷添堵,实现之后,自尊心也会得到增强。
我跟着卡洛大叔念《天堂篇》,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下雨时停滞不前,没有什么规划,免得完成不了。卡洛是六十年代中叶比萨师范的大学生,是学物理的。说来也巧,费兰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里头的莱农,按说那些年也在比萨师范。我就打听了那些年的大学生活,才发现好多传说都是真的,进去之后,真的有戴白色手套的服务生伺候各位学生吃晚饭。当年文科招了十三个,理科也是十三个,给全额奖学金,24分(总分30分)以下挂科,挂科就要被退学。不过老生整蛊新生也很厉害,当年卡洛报名去时,母亲陪着去,把东西收拾好,在比萨逛了一圈回去,宿舍被翻了个底朝天,衣服被放在打开的伞里,伞挂在晾衣服的杆子上,岌岌可危。那些老生可真有想象力和执行力,惊得他母亲差点要求卡洛跟她回家。卡洛念的还算顺利,就是经常在宿舍睡着觉,就被从头到脚一盆水浇下来,被老生提问,美其名曰“醍醐灌顶”,还有半夜被叫起来给毕业生买宵夜,诸如此类,害得他每到周末回家都在睡觉。不过这种欺凌新生的做法,在七十年代差不多就消失了。
比萨师范学院的毕业生真是超凡脱俗,卡洛物理专业毕业,后来成了数学教授,但拉丁语、俄语、英语、法语都懂,能读原著,意大利古典文学更是不在话下。有点像西南联大那帮人,语文好,其他都会好。我们在院子的葡萄树下读《神曲》时,他一边读原文,一边解说,完了我再放一道电子书音频,然后是讨论。我想起来,上次听《神曲》有些大张旗鼓,是在一座幽暗的教堂里,意大利头号“声优”福阿(Arnoldo Foa)念的《地狱篇》开篇,也是难忘的经历。其实这传统由来已久,薄伽丘晚年就在教堂讲《神曲》,不过也没讲完。开卷有益,读名著更有益,重要的是暂时放下众多鸡毛蒜皮、让人心烦的事,进入到文本中,被智慧的光照到,但丁的《神曲》是极好的选择。难怪博尔赫斯失明了,也要找人给他念《神曲》。
陈英
责编 邢人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