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临终之人，他/她可能会在某天早上醒来，回忆自己刚刚做的一个最生动的梦。梦境中的一切就好像这是真的一样。他/她可能见到了去世已久的母亲，或几年前因病去世的某个好友，也可能是自己早已夭折的孩子。
事实上，这个人可能根本就没有睡着；相反，这些奇怪的幻象很可能会在白天出现，就在亲友来访或护士前来登记的时候。无论环境如何，这段体验都是积极而有意义的。他/她可能在梦中经历了一次与爱情有关的邂逅，也可能是为某段人生经历划上句号，与对手和解，宽恕那些让自己饱受折磨的人和事。
许多世纪以来，临终者和他们的亲属描述了大量在濒临死亡时出现的幻象和梦境，它们也成为谣言和传说的一部分，在民间文化中广为流传。但最近，一些新的事情发生了：科学界终于有人对临终梦境展开了研究。
近年来，研究者在几种不同的文化中都找到了这种现象的记录。例如，日本的研究人员对过世癌症患者的亲属进行了一项调查，结果显示，超过20%的家庭成员宣称，逝者在死前曾有过特殊的梦境或幻象。在印度，一项在逝者亲属中进行的研究表明，30%的临终者有过这样的经历。而在摩尔多瓦的一项调查中，这一比例接近40%。
死神不仅仅是一个敌人
美国水牛城临终关怀与姑息治疗中心的克里斯托弗·克尔是一位年轻的心脏病学家，他深入研究了临终前的梦境。临终关怀中心是为即将死亡的人准备的地方。在那里工作的医务人员并不是为了拯救生命，相反，他们希望通过抚慰和支持病人，帮助他们走向生命的尽头。
作为一名医生，克尔曾认为自己的天职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与死神搏斗。“和许多医生一样，我从来没有想过，死亡可能不仅仅是一个敌人，”克尔在他2020年出版的书《死亡只是一场梦》（Death Is But a Dream）中写道。
然而，在水牛城临终关怀中心的工作改变了这位年轻医生对死亡的看法；他还认识到，在死亡真正到来前发生的一些事情，原来有着意想不到的价值。
看不见的婴儿
一个非常特殊的事件激起了克里斯托弗·克尔对临终前梦境和幻象的好奇心。
72岁的玛丽是克尔在水牛城临终关怀中心的首批病人之一。一天，玛丽的许多家人都来到医院，一起陪伴她，年轻的克尔也在场。他在书中写道，玛丽开始摇起手臂，似乎怀里抱着一个看不见的婴儿。她亲吻并抚摸着这个她唤为“丹尼”的婴儿，看起来十分平静，充满了幸福。
然而，在场的人都陷入了深深的困惑。这是一种幻觉吗？还是对药物的反应？没有人知道这个名叫丹尼的孩子。直到第二天，当玛丽的妹妹过来时，谜底才被解开。据她讲述，“丹尼”是玛丽最早怀上的孩子，但胎死腹中，后来她又生下了其他子女。这件事让玛丽非常伤心，但她从未告诉过家人。
对临终者的意义
克尔很快就意识到，玛丽在病床上所经历的事情并非孤例。而临终关怀中心的工作人员表示，他们的许多病人在临终前都出现特殊的梦境和幻象。
最终，克尔见到了许多有过这些经历的临终者，他们的讲述引起了他的兴趣。这些奇怪的事件到底是什么？对许多病人来说，这些事件有着深刻的存在意义，但为什么教科书里从来没有提到这些呢？
克尔开始查阅研究文献，但几乎没有可靠的信息。现有的研究往往基于单一事件，或者医生和护士的描述，而不是患者自己。在许多调查中，研究者更感兴趣的似乎是根据自己的信念来解释这一现象。
对超心理学家来说，这些梦境是鬼魂或来生的证据；弗洛伊德学派认为，它们是在表达被压抑的欲望；而在神学家看来，这些梦暗示了上帝的存在。
克尔对上帝或弗洛伊德理论的证据并不感兴趣。他想知道的是，这些患者如何经历这种现象？这些梦对他们有什么意义？与迎接死亡又有什么联系？此时，克尔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亲自研究这一课题。
20年后的今天，克尔和他的同事们已经发表了一系列关于临终梦境和幻象的研究论文。这些论文的基础是研究人员对临终者最后几个月、几周和几天内进行的采访。研究结果表明，这种现象非常普遍。
2014年的一项研究得出结论，大多数临终者至少都有过一次特殊梦境的经历，或者至少体验过一次非常生动的幻象。其中一半的人是在睡觉的时候经历了这种体验，其余的人则是在醒着的时候看到了幻象。
许多梦境都涉及遇见死去或活着的朋友或家人，有时还涉及宠物。越接近死亡的病人，其梦中就越经常出现已逝的亲友，而这种会面似乎比梦到健在者或其他事件更能提供安慰。在许多情况下，临终者体验到了这些梦境提供的安慰和平静，或者通过梦境与生活中一些艰难的经历和解，甚至获得了面对死亡时的从容和平静。
然而，死亡并不总是以温和的面目示人，梦境和幻象也不是总能带来解脱和安慰，在研究的病人中，高达18%的临终梦境在本质上是痛苦的。
缓解悲伤
尽管一些临终梦境具有令人不安的性质，但2020年的一项研究表明，有过这种特殊梦境的病人更经常经历创伤后成长，并在做完梦后感觉更有力、精神更强大。
研究还表明，临终者做的梦还会影响他们的亲属。如果临终者拥有美好的梦境和幻象，那对他们的家人和朋友而言，悲伤的情绪也会有所缓解。然而，如果临终者做的是一些奇怪的梦，那亲友们的态度似乎又会有所不同。在这种情况下，许多临终者都不大愿意谈论他们的幻象。
他们害怕被认为是疯子，不敢分享他们的经历，即使是和他们所爱的人——通常这也情有可原。很少有人知道这种现象其实是十分普遍的，因此如果你告诉别人，自己看到了一些不存在的东西，那可能并没有多少人会理解。
克尔及其同事认为，这可能是个问题。2021年发表的一项研究表明，对梦境和幻象的积极态度与临终者及其家人更好地缓解悲伤过程密切相关。无论这些梦境是什么，它们似乎都属于人类在最后时刻帮助自己的基本能力。如果我们隐瞒并忽视这一现象，那其实就是在浪费一个可以处理和容忍生活中最困难事件的强大工具。
与谵妄和精神混乱的联系
其他研究人员有没有关注这些现象呢？他们有没有意识到临终者做的这些奇怪的梦？表面上看，似乎没有其他研究人员在研究这一课题。也有人将这一现象与谵妄（神志不清、语无伦次）联系起来。也许这就是问题所在。谵妄在严重疾病和生命的最后阶段非常常见，此时患者的大脑功能衰竭，进入了混乱状态。
在克尔的梦境研究中，谵妄患者也能看到幻象。那么，医生和护士们是否只是将这些患者的奇怪梦境视为一种谵妄或混乱状态。
我们应该如何区分谵妄与临终的梦境和幻象？对这两种现象都有过研究的克尔认为，二者具有显著的差别。与谵妄不同，梦境和幻象是有组织的，有意义的，而且通常是积极的，而谵妄很少被认为是积极的。相反，它常常令人不安和恐惧。
临终者可能会见到鬼魂和怪物，或者相信自己被下了毒或被刀剑攻击；他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甚至会与想要给他们用药的医生进行殊死搏斗。其他临终者可能没有这么多举动，因此没有被发现。在这些经历过后，他们可能不敢告诉医生或家人。
濒死体验
一些从死亡边缘——比如经历了心脏骤停——苏醒过来的病人，都讲述了他们在理论上死亡时的深刻体验。这种体验被称为濒死体验。濒死体验与克尔研究的临终梦境并不相同。不过，这两种现象的确存在许多相似之处。
濒死体验和临终梦境都可以在有意识和无意识的状态下发生。它们通常都与已故的熟人有关，而且对病人来说，这两种经历似乎都有很深刻的意义。
被低估的价值
研究人员坚信应该更多地与临终病人谈论他们的经历——无论是消极的还是积极的，这些经历对患者和家属的价值被低估了。谈论一个接近灵性和存在主义的话题是有点忌讳的。但重要的是要把这些体验视为资源。
如果你愿意敞开思想，人们会告诉你许多很不一样的故事，谈论这个话题能够创造非常良好的氛围，这也是与重症患者进行愉快对话的起点。但不幸的是，在医生与患者的会诊中，这一维度并没有充分体现出来。
许多病人都有关于存在主义的问题，他们需要谈论这些问题，不管是否有宗教信仰，但人们并没有给予这一点足够的关注。
缺少足够关注的病人
有几个原因可以解释为什么在医生和重病患者的对话中很少提及像梦境和幻象之类的经历。
首先，许多医生可能不愿意处理任何与病人的灵魂生活和灵性有关的问题。另一个更普遍的问题是，医学界本身并没有足够关心病人：医学研究和治疗的焦点是癌性肿瘤，而不是患有肿瘤的病人。
在科学的边界上
在这些经历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这些梦是一种更高级的濒死体验，还是作为临终前更普遍体验的一部分？
对不同文化中关于二者的描述进行比较也会很有趣，人类是否具有普遍的、基本的濒死体验，以及如何根据自己的个性和文化来解释这些体验。
不过，当涉及到关于死亡的最深层问题时，我们不太可能找到任何答案。克尔也在这个关键节点也停下了脚步。他承认，作为一名讲师，他有时会试图逃离讲台，因为担心听众中有人会问出一个总是被提出的问题：你认为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没有答案。他在自己的书中写道：“我无法开始推测来生，而这正是许多人真正想让我谈论的事情。”
不过，克尔相信有一点是确定的，即死亡的过程比后来发生的事情更加重要。大限来临之前的这段时间本身就很有趣，而不仅仅是作为其他事物的前兆，死亡不仅仅是我们观察或经历的痛苦。
在悲剧当中，也会发生一些对病人富有意义的过程。当身体机能衰退时，精神可能会变得敏锐起来，他们体验到一种不断增强的联系感和归属感，这可能意味着生活中最美好的部分永远不会真正失去。